04宁可枝头抱香死,愿为玉碎不瓦全
  远在千里之遥的无冀山脉深处,一处隐蔽的山洞。
  洞内,魔尊倚壁而立,玄色衣袍上,心口处的破洞触目惊心。羿神之箭留下的伤口非但无法愈合,边缘更凝结着一层不化的玄冰,丝丝寒气侵蚀着周遭的魔气。射日神箭,确有其独到之处,蕴含的极阳之力对至阴至邪的魔元有着天然的克制。
  但他眸中是冰冷的讥诮。毁去他这具躯壳又如何?以他滔天魔力,即便舍弃肉身,仅凭不灭魔魂,亦足以翻覆风云。
  失半身魔血,引百万天雷,众仙结阵镇压,不过令他身形迟滞片刻。若非拂宜横插一手,下一刻,他便能反引天雷为己用,轰掣天上众仙。
  思及此,他冷冽的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拂宜,语带冰霜:“自以为是。”
  拂宜并未辩解,只是默默上前,伸手欲探向他心口的伤处。
  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,魔尊已如鬼魅般出手,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。
  “你想干什么?”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,那源自神箭的寒意透过他的指尖,寒入心肺。
  拂宜被他扼得无法呼吸,更无法出声,只得将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的手腕上,以神念传音,声音依旧平和:“魔尊放心,蕴火之身不具攻击之力,拂宜不会伤你。”
  随着她的触碰,一丝微弱的暖意竟化开了那刺骨的冰寒,悄然传来。
  魔尊冷哼一声,骤然松手,将她甩开。
  “羿神之箭曾射穿太阳,对魔尊而言,虽非致命,但千年之内,此伤恐怕也难以痊愈。”
  “魔者,不借肉躯而能役巨能。”魔尊语气狂傲,“即便失心,本座照样屠戮六界。”
  他只觉得这愚蠢的小仙自作多情,竟以为他失了心对上天界便会失利,可笑至极。
  “魔尊能为,拂宜知晓。”她低声回应,沉默片刻,却依旧固执地再次将手虚按在他心口的伤处。
  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渡入,她随之微微蹙眉。
  魔尊体内竟生有双心!
  一心已被神箭之力重创冰封,另一心亦受其牵连,搏动滞涩。此魔天生异禀,生具双心,难怪拥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力量。
  魔尊再次扣住她的手腕,冷眸如刃,逼视着她:“仙子今日之举,乃是为来日本尊杀你、杀上仙界、杀尽六界众生助力。”
  拂宜只抬眼对他一笑。
  下一刻,更为浓郁的白色光晕自她心口涌现,那是本源蕴火之力,温和地流向魔尊。他心口那坚不可摧的玄冰竟开始缓缓融化,而那被洞穿、冰封的心脏,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、修复。
  “我虽为蕴火,早无凭空创造生命之能,”拂宜慢慢开口,“但疗愈伤痛,正是我之所能。”
  魔尊只觉心口乃至周身被一片温暖充盈,舒适之感甚至抚平了魔元因创伤而产生的躁动。他自然不在乎此举会虚耗拂宜多少气力,坦然受之。
  待他再次睁开双眼,胸前的伤口已然复原如初,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。而拂宜却已力竭倒地,昏死过去。
  魔尊探其魂魄,那代表本源的魂火已微弱如风中残烛,仅余一点熹微火光。他对此无可相助,亦无意相助。片刻后再探,却见那魂火已自行壮大成一簇小小的火苗——她的不灭之魂,正在缓慢而顽强地自我修复。
  魔尊不再理会,自顾闭目调息。
  洞中无日月,又过去许久,拂宜才缓缓苏醒。
  魔尊抬眸,冰冷的目光扫过她。拂宜也正看向他。
  “仙子此行乃为阻我灭世而来。”魔尊淡淡开口,语气中听不出喜怒,“倘若长石旱地,众仙真有杀死本座之能,仙子何必多此一举?”
  拂宜摇了摇头,“以杀止杀,非我本意。”
  “哈。”魔尊报以一声冷笑,“仙子终要为今日愚行,付出代价。”
  拂宜沉默不语。
  魔尊话锋一转,问道:“你说你是天地初开时的一簇蕴火,上古后羿射日之时,你也在场?”
  “正是。”
  “那你,已活了亿万之年。”
  “赤阳陨落之时,我凝聚阳炎余烬,方才生出灵智。”
  赤阳陨落,距今不过三千载。三千年,对于上古神魔而言,尚且年轻。
  “拂宜,”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,声音低沉,语带蛊惑,“若本尊允你不死,你可愿随我,屠戮天下?”
  “拂宜不愿。”她没有丝毫犹豫。
  魔尊发出一声冷笑:“那你是宁可被我投入黑渊了?”
  黑渊之中,无声无色,茫然空无,销神灭佛,可杀可囚。
  死在魔尊黑渊中的神魔,不知几数。
  “拂宜只愿六界之内,不起无端战祸,众生得以安居。”
  魔尊闻言,竟放声大笑,笑声狂妄而充满嘲讽:“妄想!纵使我不存于世,你想要天下太平,也是绝无可能!”
  “拂宜知晓。”
  默了片刻,她道:“祖神以巨斧劈混沌,定乾坤。而后巨斧融于大地,其杀伐戾气不散,乃化世间兵戈之源。世间兵戈不止,在创世之初已定。”
  盘古开天辟地传说流传至今,如此解释却是闻所未闻。
  “既然兵戈不止乃是注定,为何还要拦我?”
  “妄开战端,生灵涂炭。灭世之举,杀戮太过。”
  “仙子谬矣。灭世之举,乃以杀止杀,釜底抽薪,断绝根源,你当能理解此中深意。”
  拂宜皱眉,灭世之行,屠尽生灵,世间自然再无杀戮。如此悖逆人伦、疯狂至极的言论,竟被他说得仿佛蕴含至理。
  她淡淡道,语带讥讽:“我竟不知,魔尊如此巧言诡辩。”
  “看来,仙子是执意要阻我了?”
  “却不知,魔尊可愿意放弃灭世了吗?”她反问。
  魔尊的目光掠过她,投向洞外。几缕稀薄的阳光穿透遮蔽,在洞口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。
  他不再纠缠于无解的对辩,倏然起身。
  “走吧。”
  拂宜随之站起,问道:“去何处?”
  魔尊言简意赅,掷地有声:“锻魔。”
  拂宜随魔尊一路步行下山。山路崎岖,她沉默地跟在身后,心中疑虑丛生,不知他意欲何为,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。
  行至山脚,不远处出现一处宁静村落,一个小童正赤着双足,在村口清澈的河水中嬉戏,专心致志地徒手捞鱼。
  魔尊脚步未停,玄色衣袖只是随意一拂,那童子便悄无声息地昏厥过去,小小的身躯恰好倒在拂宜脚边。
  “杀了他。”魔尊的声音平淡无波。
  拂宜脸色骤变,瞬间明了其意——她此身已是魔躯,魔尊此刻,便是要以这无辜生灵的鲜血与性命为引,淬炼她的魔心,迫她沉沦。
  “绝无可能!”她斩钉截铁,冷冽的目光直视魔尊,“放他离开。”
  魔尊幽深的眸子转向她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:“哦,是吗?”
  话音未落,拂宜便觉周身魔血骤然沸腾,如遭火焚,灼痛瞬间席卷每一寸经络。不受控制的魔气自她体内汹涌溢出,周遭风声猎猎,飞禽走兽仓皇奔逃。
  拂宜紧咬牙关,齿间咯咯作响,一只手竟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,漆黑的魔力在掌心急速汇聚,散发出毁灭的气息——顷刻间,便要失控地拍向脚下昏迷的小童。
  一掌滞于空中,拂宜浑身颤抖,一口银牙几乎咬碎,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,她的魂魄在与被操控的魔躯正激烈搏斗,争夺着这具身体最终的控制权。
  魔尊冷眼旁观,见她如此挣扎,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。
  僵持仍在继续,魔躯依令而行,魂魄誓死不从,两厢角力,互相损耗,使得拂宜的状况急速恶化。
  似是觉得火候已到,魔尊漫不经心地再次抬手,一股更强的外力催动——那凝聚在拂宜掌心的致命魔气,猛地向下一沉——小童命在旦夕!
  千钧一发之际,拂宜的魂魄极力冲撞魔躯——咔嚓
  一阵碎裂声响起,魔躯骨骼竟在这内部剧烈的冲突下寸寸断裂!紧接着,魔血如雨,从崩裂的躯壳中喷溅而出。而拂宜的魂魄亦在这等不顾一切的反噬下遭受重创,灵光瞬间黯淡,几乎溃散,她随之彻底昏死过去。
  竟是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
  魔尊看着眼前魔躯崩坏、魂魄濒灭的拂宜,眉头微皱,眸中那丝笑意早已消失,只余下冰冷的评价:“令人失望。”
  他衣袖一拂,卷起地上失去意识的拂宜,瞬息间便回到了那处幽深的山洞,只留下河边昏迷的童子和一片狼藉的魔气痕迹。
  山洞内,魔尊以精纯魔力将那具濒临破碎的魔躯细细修复。
  得益于不灭的蕴火本源,拂宜濒临消散的魂魄如风中残烛,虽微弱,却顽强地一点一滴,缓缓重聚光华。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拂宜长睫微颤,终于再次苏醒。洞内已不见魔尊身影,她支撑着起身,走向洞外。
  正值清晨,山峦间薄雾如轻纱漫卷,草木枝叶上凝结的朝露晶莹欲滴,宛如无声细雨,洗涤尘世浊气。魔尊正负手立于洞外,远眺着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象,玄色身影与周围的清新生机格格不入。
  他感知到她的出现,淡淡一眼扫来,不见喜怒。下一刻,袖袍随意一拂,数十道昏迷的身影杂乱地倒在洞前空地上。左边,赫然又是那个捕鱼小童,右边,则是二十名男女老幼,整齐排列。
  让他们昏死,不过是为了避免求饶哭嚎的嘈杂,扰了清净。
  “这次,本座不动手。”魔尊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锋利残酷甚于刀兵,“你杀他,”他目光看向单独的小童,“或本座杀了这二十人。选吧。”
  一人之命,抑或二十人之命?魔尊给了一个简单的选择。